公 法 评 论

 惟愿公平如大水滚滚,使公义如江河滔滔!
et revelabitur quasi aqua iudicium et iustitia quasi torrens fortis

 

论情——辨红楼梦里的真假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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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一言以敝之:人情小说之最。这情是人情,包括爱情、 亲情、友情与带有时代背景的主仆之情。虽用爱情故事为题,以情为 大旨,以闺阁之美为表现上崇拜的对象;但他的情,却是以无比复杂 却有机的大家族人际网络为出发与回归。 

吃人的礼教与个人的情性自我这两者的对立,演成了钗黛两者的 爱情悲剧。但红楼的悲剧深度无宁是更追到了人与世界的虚无感上, 所以大观园的崩顷成为第二层的悲剧重点,是以完美的人情世界,或 者儒家意欲在此世所建立起的理想世界,始终是是他最关切的终极问 题。

这也是这一篇文章的立场,我将会由此出发,先加以说明,后呈 现以情为纲目所提领起的两个世界--女性世界与男性世界的实质与 纠缠,以十二金钗为关注的重点,最后再由三个主角辨析曹雪芹所意 欲建构:对世界采取的任万物各从其情性发展,却能够彼此合谐完整 的人情体系。 

首先,我们注意到石头答空空道人时云: 

....历来野史,或毁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 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荼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 。至若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及淫滥 ....且其中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 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 

这里提出了曹雪芹对历来野史,诲淫与才子佳人小说的批评,他 对前人的不满主要在内容的奸淫凶恶与笔法的不尽情理。史太君破陈 腐旧套中亦云: 

....开口就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这小姐必是 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一个清俊的男人,不 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了,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那 一点是佳人....便是告老还乡,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 侍小姐的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一个紧 跟的丫环?....  

这里借一位礼教上的长者更详细地说明才子佳人小说在内容上的 不堪,与笔法的粗糙,只不过因为史太君的身份,所以这里对风月的 批评,放在与纲常书礼的悖反。

而曹雪芹对红楼梦所做的突破则是藉空空道人点出: 

伦常是整部红楼的重点,所以红楼梦才会如此细腻而庞大。对于 人伦,他基本上是肯定他存在的必要。宝玉的疯癫行径一见外人就知 书达礼,更兼尤三姐在宝玉穿孝时,为他们在外头挡人所作的知音之 论:原来他在女孩子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是不太合外人的式。 

....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 ;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 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 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定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预时世....  

另外由黛玉的性洁,我们也可看出他对风月小说里终陷淫滥的佳 人的批评。所以,曹雪芹才会在序里不断提醒我们红楼梦本身与风月 小说的不同,而大观园建立前,整个的叙事重点都放在淫与情的分辨 上,因为当礼教与个人被对立起来,当礼教价值在小说生活中大崩, 我们看到的是情与淫的纠缠不清,是叙事的大不近情理。礼教所大防 ,在故事里完全体现,最后更以情为其行为护词,但这情的深度太浅 ,而诲淫之害反而成为这类小说继续被礼教防堵的理由。 

是以曹雪芹在检讨整个看似与情对立的礼教前,先要清扫可能被 误解的情与淫的相即。而我们也可以看出,以情为题眼的整部红楼梦 ,对人文世界价值体系欲全面检讨的企图了。

情既相逢必主淫  

秦可卿的判词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祸开端 实在宁。

又歌:

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惰 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宁府贾珍贾容父子,是一对常常共淫一女的禽兽,前有可卿,后 有尤家姊妹。而他们之所以能如此胡天胡地又在于贾敬的不理家事。 所以宁国府遂成为与大观园相对的男性浊恶的淫欲世界,是礼教真正 大崩的地方。美丽的庭园背后窜出包藏色心的贾瑞,而幻境人物,〈 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有似黛玉〉的可卿遂成为一个与公 公有扒灰丑事的流荡女子。

曹雪芹就在这样的女子身上,辨析淫与情。他肯定可卿出于幻境 的本然质地,他惋惜这样的女儿之性在此浊恶的世界里所生的质变。 在听闻可卿之死他吐血,在出警幻他舍灰木礼教而大喊〈可卿救我〉 ,而他和秦钟之间的互相怜爱,我们也可以想见其乃姐之质。但贾宝 玉所欲发扬的情,毋宁是更加深刻的,那是〈天份中生成一股痴情〉 的意淫,是超越肉体关系、风情月貌的精神性爱情,所以仙境的风光 再好也不能满足他对此种在闺阁中眷眷无穷的人情之美的追求,更不 能导引他回到经济的仕宦之路。

秦钟死时,留下的遗言说:以前你我见识自以为高过世人,我今 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钟情之人,为情所苦,为情丧命,最后亦只能回到传统情与礼教 对立的价值判断下解释自己的不肖,而当他们一死,大观园马上就建 立起来,难道不是一种意图弥补并预防憾恨的必然发展? 人文化成的礼教传统 

在大观园外的荣府,是以贾政为主的礼教大家。相对于大观园, 则是一个灰木的男性世界。对功名的追求当然成为男性的唯一价值向 度,而女性的规范则建立在〈贞静为主、女红还是其次、至于诗文原 是可以做可以不作的〉的气质上。且女性唯一可以发挥才性的场域, 则是治家,亦即处理大家庭里盘根错节的人际网络,除此之外,其余 的个人性的艺术情性的感受力皆不被当成女子应该有的风度。以下我 们将把重点放在礼教下完全被吞吃的李纨,与最完美的化身宝钗。

贾政兜着宝玉到稻香村 (此时仍未命名 ),曾说这里引起他的归 农之意,宝玉却不以为然,贾政遂骂宝玉只懂得那些富丽堂皇的装饰 ,却不懂得欣赏田园之乐。于是在这里,曹雪芹寄托了他的〈天然〉 说,稻香村所以不能吸引宝玉,在于它是用人力强加化成,不是本来 如此。整个大观园的园林虽亦然,〈但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 但在一片富贵繁华的大观园中忽然置入一田庄,人为穿凿的企图非常 强烈。

而这是因为将住进这一个院落的主人李纨,曹雪芹对她早年丧夫 ,长年守节只把愿望寄托在儿子的功成名就,以至颜色全无近于槁木 死灰的人生,是非常不能接受,更和他以女儿身为美感寄托的理想与 对个体情性的崇拜大相径廷。因为由李纨的诗才,与凤姐要诗社经费 时对凤姐推托的戏谑,她并非天生是一个无才之人,她的无才就借着 兴儿对尤二姐的话,说明寡妇在礼教大家里只宜一味守素....而她遂 只能将一切价值的成就寄托在她的儿子身上,最后曹雪芹用〈威赫赫 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解释这种功名价值的虚无性以及李纨的 悲剧性。

而宝钗长期服用冷香丸,以克制体内先天的热毒,实有异曲同工 之妙。礼教是用来从外部化成人格,挺立道德主体的儒家方式,但当 这种用来解决人伦问题的工具性手段成为一个目的性的应然原则,个 人情性就被整个合理的吞吃,这是所有欲建立起一套人伦价值体系的 思想所会遇到在其末流所必然引发的问题。

但体制真正的问题,也是曹雪芹为何将以情为更高的归依,就在 于这样的化成所成就的最完美的境界,与曹雪芹所向往的情世界有本 质上的落差,谈落差是因为红楼梦与儒家伦理体系所欲解决的问题是 一致的,都是如何在人群中建立一个成全个人的价值体系,所以他们 的深度是可以被比较,而停机德的宝钗,与咏絮才的黛玉就值得我们 更多的思索 (详见 stafi 与 day 的文章 )。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宝钗的房子一株花也无,而是象征君子德性的众多奇草。花,这 个意象一向代表易逝的美好,黛玉常常因花落而感伤自怜,对宝钗而 言,情之所以不必,正在多情之人必多闲愁,人伦和谐只要建立在善 察机变、并谨守本分,维持整个体制的运作是最重要的。所以为了体 制,她可以没有自己,没有道德以外的自我,宝钗就算再有才华,永 远将自己局限在帮补的角色,他对不该自己本份的事从不过问。「无 」掉「欲」求的自我,完全融化在无情无性的体制下,没有因〈欲〉 不得的个体的痛苦与有限。 

但对黛玉来说,自我就是一切。自我的消失,爱情的幻灭是人生 全部的悲剧,失去对生命直接的欲求与艺术性格的直感,玉皆不成玉 、正邪二赋中,气是生命的实然,同禀正邪之质,却不能以道德的价 值论断。其意欲表达:期望逃离不能理解他的价值的价值肯断,小儿 女爱情,艺术情性等属于个体的生命实然面,在儒家建立以道德价值 为最终依归的体制里,根本上从未被考虑进去。

曹雪芹深刻地看出每个个人在这个体制中,并不能获得一致的成 全。以宝钗与黛玉而言一个情无,一个情情,但皆过或不及。而真正 的人情之美的着落,又在谁身上呢?谁是能调和个人与体制,或者说 人与人、人与自己最美好的状态,实是那块〈古今不肖无双〉的通灵 宝玉? 

情不情 

以下,将以美好世界与个人最极至的发扬:「诗情」,来尝试说 明宝玉这个新人的真实形象。而最重要的两点就是艺术与存在底层相 共鸣的那种生命动能,与对美的本然体认。 

诗才,始终是大观园与礼教世界最重要的对立。诗人对世界的兴 发感怀,是从个体的生命底层所发动,他不但呈现了「任万物之美」 的赏玩态度,更重要的是透露一种强烈的生命力。 

当贾政说出以四书与诗经对立的话,其实是暗示礼教注定吞没属 于个体的一切情绪与情感,从外在的动物性到最深层的灵性,就像宝 钗的「无」,但是道德自我没有出自生命最真诚的欲求,只是以追求 一个外在静止的理,也不是道德本身最本然的状态。 

人伦的情形更是如此。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本来就是一种「我看 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的自然真诚。是故「情」实是一种 欲求,但与淫的欲望绝不同质,而是对生命美好的强烈追索之「欲」 ,黛玉与妙玉的性洁,精神化可明显看出「欲」的这两种层次。 

其次,艺术的直感所看见的世界,没有绝对的应然。晴雯撕扇、 香菱论花香....宝玉一向以每个女儿世界里的个体所展现的本然,为 崇拜与伤悼的内容。而这一点连与他同为「玉」字辈的黛玉也作不到 。黛玉的易感是永远卷在顾影自怜的情绪中,所以不论是什么题材, 黛玉的主题永远是「落花流水」的人生真相,而且为了避免这种美丽 中不可恃的离别之痛,他甚至不喜欢与人相聚,这也说明了她孤高不 群的人际态度。 

而宝玉对万物的有情,从这个姊姊到那个妹妹,任万物情性之美 ,每个人的好处他赞扬,每个人的缺陷他恨不能尽心帮补。就像连礼 教所限的平儿与香菱,意外尽了一些心就可以让他高兴的无以名状, 因为他深刻地认识每个个人的美好,同时钟情于自小青梅竹马的知心 人黛玉。(这也是黛玉无法心安, 也唯一无法理解的部份。)当黛玉 伤悼自己,他更推及与他朝夕相依的众多美丽性灵。「情」,内在于 个体却在人群中展现,所以他不「无」也不自执。

就是因为他的爱如此真实,所以才会在人我冲突或者时空流转下 真实地痛不堪言。但尽管如此,抱着〈自我〉将不断受到别离、误解 等痛苦去爱,仍是一件义无反顾的事。他的狂与疯,是一种透澈生命 情意的本质后的不被了解,而他的痴,也就是对这种「真实」的深执 了。宝玉最后的出家,是在全数的美好都消失后,体验到情逃不过大 化,认识到自我对此的完全无力,所产生一种最彻底的绝望。 

终于写出来的后话 

我在一开始就要先辨明红楼梦不是对世界采取舍离的态度,但最 后这种深度的绝望也是我现在所无法触及,而我也不懂曹雪芹是不是 在生命的苦难中归向了更深刻的救赎,宝玉的出家代表甚么? 

中国有自己的问题,用自己的方式问。没有上帝我们不需要担心 这世界的价值会崩顷,因为我们本来就有特别稳固的价值的体系,我 们可以受苦、忍受理想在现实中的不可永恃。这样的世界,已经在它 自己本身完整。我的问题停在我需要更清楚这些气味,中国人的思考 ,我自己的思考,厘清这些的目的在于寻找一种对话的可能,一种听 的懂彼此的可能性。 

这些努力决不是提出一种回答,建立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因为 所有的世界都有上帝的同在,也有因为看不出上帝的同在的危机,不 管是阿莱沙梦中迦拿的婚宴,曹雪芹的红楼....因为对所有想要努力 不断往上,建筑能更快企及上帝的巴别塔的人,信仰却是一种神恩, 一种你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够好,你甚至打算为它受苦,上帝却微笑的 告诉你:这是我的爱子,我所喜悦的。而这是每个『世界』,东方与 西方,在起初就被一同赋予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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