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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暴力考验美国民主
皇甫茹


  我是首先从网上知道的。正在家中电脑上做一个项目,连进某家中文报纸调剂一下,立刻见到大字标题:美遭恐怖攻击,纽约华盛顿重创!快速扫描一遍,感到不可置信。扭开电视,真的:纽约世贸中心已变成浓烟滚滚的大烟囱。
  记得多年前在那里游玩时,最顶层的纪念品商店是华人承包的,我们还和店主聊了几句。不知现在是否仍然如此。上万人灰飞烟灭,不知他们能否逃过此劫。

  电视主持都说,太象好莱坞的电影了。他们提到了1996年的夏季大片《独立日》(Independence Day),大概是因为110层大厦的轰然倒塌,太象其中的某些镜头。但是,要论事件的性质,我觉得更接近1998年的片子《全面包围》(The Siege)。

  海湾战争期间,美国中央情报局在伊拉克训练伊斯兰什叶教派的反萨达姆分子--萨达姆属伊拉克的多数派逊尼教派。但是,收复科威特后,美国政策有了改变。一个分裂的伊拉克可能导致伊朗在该地区的的独大,这不是美国所乐见的。换句话说,如果伊拉克的反对派能够组成单一的统一战线,美国可以援助;否则,从地缘政治考虑,美国宁愿留着萨达姆制衡伊朗。中情局特工莎朗·布里奇(Annette Bening,安妮特·本宁饰)不愿违背保护这些受训人员的诺言,辞了工作,设法将他们带入美国,其中也有她的情人夏米尔。同时,为了阻止这些人在中东的恐怖活动,美国将军威廉·德瓦若克(Bruce Willis,布鲁斯·威利饰)绑架了他们的阿訇。夏米尔觉得自己在政治上和爱情上被美国人双重出卖了,女特工指使他打进在纽约的阿拉伯恐怖分子小组,他就利用这一有利身分自己搞爆炸。他们在纽约炸公车,炸剧院,炸联邦大楼……但在三年前,编剧还想象不到恐怖分子会劫持了载着几十人的客机撞向世贸中心。

  联邦调查局的高级探员安东尼·哈巴德(Denzel Washington,丹泽尔·华盛顿饰)受命处理这些案件。但在他能抓住夏米尔之前,失去耐心的总统下令在纽约布鲁克林戒严。德瓦若克将布鲁克林当作敌占区,把阿拉伯族裔的男子都关进集中营,激起了当地居民的示威抗议。

  影片的结尾,莎朗跟着夏米尔来到一座澡堂,夏米尔说这就是与最后一个恐怖小组接头的地点。夏米尔脱去衣服,掬水净身,然后气定神闲地套上伊斯兰的白色丧服。墙外是示威的各族裔人群--要给美国政府制造麻烦,这是多好的目标。寒意沁过莎朗的脊背,她指着夏米尔,喝道:"你就是最后一组!"

  夏米尔拔枪对着终于醒悟了的情人,吼道:"永远不会有最后一组,这才是开始!"

  砰!安东尼的子弹,将夏米尔击入澡池。水中血花绽开。

  砰!这次是轰隆巨响。飞机撞过世贸中心的水泥钢筋。"永远不会有最后一组",夏米尔的谶言应验了。

  电影的情节与现实有着令人震惊的类似,不过,这不是我想起这部电影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影片的主题。坚持依法办案的联邦调查局探员安东尼与只求尽快破案的德瓦若克将军发生了冲突。当德瓦若克说,"有些时候,为了数千人的生命,某个人必须受苦",准备刑求嫌犯时,安东尼激动地问:两个怎么样,六个呢,当众处死怎么样?如果他们想要的就是军队上街,就是人人走路时惊恐回头,就是破坏一点宪法呢?他指向嫌犯:如果你拷问他,那么,他们就赢了,他们已经赢了!探员和将军挺胸鼓起他们的制服,安东尼继续道:如果你拷问他,那么,你和我发誓为之流血、为之奋斗、为之牺牲的一切,就已经统统完蛋了!

  换句话说,在这种情境下,对民主社会的最大威胁是什么?是恐怖主义,还是对恐怖主义的过度防卫?公众安全与个人自由,孰轻孰重?看丹泽尔·华盛顿和布鲁斯·威利辩论,两位名演员铿锵有力的男低音,听着真是长精神。

  这并不是一个编剧臆想出来的问题。民主政体的长处,是让比较多的人参与决策过程;短处是效率低,和平时期的民主程序往往难以应付战乱的压力。古罗马共和国在平时由元老院集体管理,但在非常时期,他们会推选两位"狄克忒多"(Dictator),暂时由这两人"独裁"内外大事。英语里的"专制"(dictatorship)一词,就是来自他们的头衔。如果战争持续有年,独裁惯了,或许狄克忒多就会试着改变政体。凯撤被刺,就是因为他想做终生狄克忒多。

  历史证明,民主政体往往赢得战争。士兵们知道自己在为自由而战,他们勇敢而主动。但是,战争,即使是胜利的战争,也会腐蚀民主政体的肌理,带来很多问题。罗马共和国最终毁于拥兵自重的狄克忒多之手;即使民主传统深厚如美国,也逃不脱战乱的负面影响。

  比如,我们现在看到美国的第四权--新闻十分发达,却往往不知道美国曾在二战中实行严格的新闻管制。很多人把这次9月11日的恐怖暴力比作珍珠港事件,都是对美国人的粗鲁警省,a rude awakening。美国加入二战,是因为珍珠港事件,但是,要到1945年战争结束,军方才公布事件中的美军伤亡人数。美国是1941年参战的,但是,要到两年后,报纸上才可以登载美军阵亡的照片。

  珍珠港事件前的民意调查,表明只有20%的人认为美国应该参战。如果罗斯福按正常时期做总统,到美国被迫参战时,世界上大概已经没有它的盟国了。罗斯福洞烛先机,他让议会在1940年和41年通过了一系列的战争法案,授予总统和政府前所未有的权利。那时候的罗斯福,差不多就是个狄克忒多。

  当时,议会通过了租借法案,允许美国政府向别的国家提供物资。这个法案给了英国和苏联重大支持。当时与德、日还没公开翻脸,法案的词句并不是说只要你反法西斯,我们就提供物资。词句很含糊,只讲要照顾美国的国家利益。这等于是让罗斯福在事实上掌管了美国的军工产值,他看着哪个国家顺眼,就可以送东西。虽说法案名为Lend/Lease,美国战后并未催讨,是真的送,比朝鲜战争时的苏联大方。

  今天的美国总统,则远没有如此自在。1992年老布什讨伐伊拉克,他首先要干的事,就是向议会讨权力,包括似乎与战争无关的权力,比如对贸易协定的直接审批权。老布什要组织联合阵线,需要经济上的大棒和胡罗卜。现在小布什要推动美洲自由贸易区,想要类似的审批权,谈了几次,议会就是不批,南美各国怨声很高。

  第二次世界大战在1945年结束,但是战时措施的影响,并未即刻消失。战争导致美国政府权力的空前膨胀和对民众自由的空前限制。北美或许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地方,但有些事仍然翻不过来。二战之前,美国只有百分之三的人交纳所得税,税率也低,这点钱在当时足够养活政府了。现在是人人缴税,一个都不能少。

  在接着的冷战中,美国有过麦卡锡主义,有过众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有过很多今天看来非常荒唐的案子。

  至于战争对那些被卷入火线的美国人的伤害,则可以读读著名小说家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的成名作《裸者与死者》。这是第一部描写"二战英雄"美国军队阴暗面的长篇。故事的地点是菲律宾,梅勒曾在那里作战。在他笔下,美军军官们指挥着一场消灭日本法西斯的战争,但是他们本身,在强迫下属服从和摧毁下属的人性时,却也象个地地道道的法西斯分子。该书的主角,一个英美传统的自由主义者,最后被上司故意送入日本人的炮火里消灭掉了。

  《裸者与死者》中的将军宣称"军队就是社会的未来"。和紧接着出版的乔治·奥维尔(George Orwell)的《1984》一样,梅勒也是要警告取得了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西方民众:消灭了外部法西斯之后,现在要警惕的是我们中间的极权势力,the enemy within。在社会主义国家,《1984》被解读为"反共小说",其实,作者反对的是所有的极权社会。

  一直要到六十年代,随着战后一代进入社会和民权运动、反越战示威的兴起,美国方才最终走出第二次世界大战留下的阴影,极大地扩展了民众的权利和自由。

  即使如此,历史上习惯了小政府的美国,仍然有很多人对似乎万能的联邦政府充满疑虑。已被处决的1995年4月19日阿拉巴马大爆炸主犯提摩西·麦克维(Timothy McVeigh),他的动机,就是痛恨政府管得太多。

  如今,受到如此严重的恐怖主义袭击,美国人会如何应对?现在我们还不清楚是谁干的,很多事无从评论。但是,美国是否会限制某一族裔居民的自由,他们是否会受到社会的歧视?更严重些,是否会普遍地限制某些公民自由?这次的事件,对美国人经常争论的隐私权有什么影响?对美国的移民政策有什么影响?对美国与那些废除了死刑、从而有可能拒绝交出嫌犯的盟国的关系,比如加拿大,有什么影响?当嫌犯躲在国外而难以归案时,美国是否会重新允许中央情报局的海外暗杀?为了得到外国政府的配合,美国是否会重新援助某些臭名昭著的独裁者?毕竟,坏人往往更了解坏人。等等问题,都是我们需要关注的。

  布什总统在当天对全国的讲话中指出:美国的生活方式、美国人的自由受到了攻击。《超限战》的作者之一乔良在"新浪网"评论说:"他提到对民主和自由的挑战,我想这是一种美国式的宣传和意识形态,我想这不如说是对美国霸权的挑战……如果这一次美国反思还是针对民主和自由的挑战,我认为这个反思是不够的。因为实际上是恐怖主义不是因为你太民主和自由了,我才去炸你。"你可以说布什讲的,其实也是套话。但是,这些话在美国国内的作用,却并不是要给恐怖事件一个简单的定性,而是提醒美国人民:在这容易冲动的时刻,要保持清醒,要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坚持民主、理性的对话,坚持法治。

  联邦调查局已提请全国注意:攻击阿拉伯族裔居民是犯罪行为。

  引用《全面包围》中联邦调查局探员安东尼的话:"如果美国人允许这一悲剧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允许为此歪曲一点法律,那么,恐怖分子就赢了,他们已经赢了!"。缺乏对民主和自由的直接体验,中国人可能不易理解布什话中的这一层含义。

  难道精明的联邦调查局探员安东尼·哈巴德,居然不明白之所以会有夏米尔这样的恐怖分子,就美国方面而言,大因素是外交政策,小因素则是某个执行人员的能力和气质?

  或许,正因为他们知道具体情况的复杂,才不相信可以简单地以暴力对付暴力,以仇恨对付仇恨。或许,正因为如此,安东尼才坚持:生活在一个民主社会中,不管发生什么事,自己都不可沾污民主社会的道德尊严。

〔2001年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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