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法 评 论    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程亚文  

 

民族想象、集体认同及其它

 

 

  民族主义理论的"大腕"本迪克特.安德森(Benedcit.Anderson)去年到了台湾,附合着台湾的民族主义气氛,大讲了一通"有一个民族的存在是好的",说全球化时代还要有民族主义的大想象。安德森的言论有不少地方让我这个中国人读来很不舒服,比如,他很自然地把"台湾"和"台湾人"与"中国"和"中国人"当作了两个概念,说他在耶鲁大学教书时,台湾学生曾听到中国学生在休息室里聊天:"我们应该明天就去台湾,能强暴几个台湾女孩子就尽量强暴",因为他们要用中国的基因去除掉"腐败的"台湾女孩身上的日本血统。安德林对此又发挥了一下:"这是非常下流龌龊的说法,但这故事也告诉了我们,他们不认为台湾人是中国人,跟他们是不同的民族,所以他们才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在读这段话的时候,不由就感觉到这位安德森先生是不是别有用心,按照我所了解的一般中国人的心态,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无论是生在大陆的男子娶了生在台湾的女子、还是生在台湾的男子娶了生在大陆的女子,都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两岸本是一家人,使用的都是"中国的基因",有什么好改变不改变的,根本就不存在有这样一个问题。

 

  不过本文不想对此过多纠缠。安德森的某些说法,还是有启发意义的,他说,民族主义是一种对未来的想象,这种想象具有宗教性,体现了人对现世人生的超越性关怀。这也是他一贯的观念,他以前就说过,民族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虽然是"想象"的,但它也有真实的一面,毕竟它是依据过去客观存在的一些事物而"想象"的,而并非凭空瞎想,这就使得民族主义和民族的"想象"能够为人类所接受,并作为了人类生存的一个重要精神基础。

 

  对民族的"想象"使民族主义具有未来指向性,也就是说,如果具备某些基础,将可能创造出新的民族。这一点无疑与大多数人的既成观念相冲突,根据惯常的认识,民族和民族主义都是"古今一脉"、恒久不移的,比如我们就一次又一次听说,中华民族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然而这实际上只是一个错觉,是由权力话语制造的一个错觉,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其历史只有两百余年的时间,而且是因为时易势移、才被人们所"想象"出来的。基本上可以这样说,现存于世界的几乎所有民族及民族主义意识形态,都是来源于最近一两百年间的人类"想象"。这种"想象"直到今天还没有停止,譬如我们在各类媒体经常听说的各种民族主义运动,爱尔兰共和军也好、哈马斯运动也好、魁北克自治公决也好,听起来都象是存在了很久的民族的现代要求,其实则不然。

 

  正因为民族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要求和运动,孕含了合理性,但也容易造成破坏。民族主义的合理性在于它给一定的人群提供了情感与利益上的稳定联系,借此人类获得了生存上的安全感,也获得了人际审美的满足。两百年前英法等国之所以兴起民族主义运动,就在于西欧社会人们的传统集体认同模式遭到了破坏,当宗教不足以维系集体忠诚、基于天主教的集体(神圣罗马帝国)再也无法存在时,民族主义和民族因此应运而生,满足了人类集体安全与情感满足的需要,人类集体认同的模式相应也发生了大改变。后来世界其它地方也相继发生民族建国运动,个中道理是一样的,人虽然有着个体独立的冲动,但又无时不具有着对集体的需求,人的安全与情感在极大成分上要依赖于集体。

 

  民族毕竟是"想象"的,它被想象是得于一定的机缘,一旦一个民族被"想象"出来,某一生存共同体中人的集体认同将发生巨大改变,甚至一个民族可能一分为二,成为两个民族。不妨举出美国革命的例子。北美13州本是英国的殖民地,独立战争之前,这13个州的人民,在身份认同上与英国本土的人们基本没有差别,它们都以英国这个集体为自己所属的集体,以英国王室为效忠对象,可以这么说,他们都认为自己属于英格兰这个民族。但独立战争结束后建立起来的美利坚合众国,你还能说它与英国是同一民族吗?至少建立起这个国家的人们,已经不这样看待了,他们认为自己已归属一个新的民族,即美国独立运动期间的著名演说家帕特里克.亨利所宣扬的"美利坚人"。基于民族想象所产生的新的集体认同,终于从一个民族当中,又分裂出一个新民族。

 

  美国革命当然有其合理因素,因为母国对其殖民地确实予以了歧视,没有这种机缘,也难能坚定13个殖民地脱离母国的决心。不过我们从这个案例中,也不难看出,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确实容易造成分裂。在旧集体中的一群人,一旦基于新的原则制造出民族"想象",就真有可能产生新的集体认同并进而形成新的民族。其实这也正是近两百年来民族建国运动风起云涌、绵延不绝的基本成因。我们疏理历史已经知道:这样一个过程充满了暴力和冲突。而且,很难说所有的民族建国要求都为合理。

 

  一个日益分裂的世界当然会为人类生活增添更多的复杂因素,多一个民族,多一个国家,就多为人类整体的安全与利益增加一份不确定性。所以那些对民族主义有深入研究的人,大多认为"民族自决"式的威尔逊原则现在已经走到尽头,不宜再多作提倡,对于一个民族的一分为二,当然就更不提倡,大有大的好处,小有小的害处,小国林立,世界将会更不安全,而且也不利于小民族自身的生存与发展。他们呼吁,人类应该回归19世纪的自由主义民族主义传统,将民族建立视为一个逐步扩张的过程、民族只是人类寻求更高层次集体体的中间过渡,而将分离式的民族主义诉求视为悖论和异态。

 

 

  也基于上述原因,文章结尾,忍不住又回到安德森那里,这位大佬左口一个"台湾人"右口一个"台湾人",无疑是在为李登辉倡导的"台湾人"集体理念推波助澜,设若"台湾人"真的成为全体台湾中国人的新的集体认同符号,事情真会像他"想象"的那样,"有一个民族的存在是好的"--又真能好到哪里去呢?英国就曾与他的13个殖民地打了一场兄弟之间的战争,但要指出来:那是二百年前的战争,而且战与非战的选择,并非单纯靠理性就能控制。

 

现代化与民族认同

 

 

  关于现代化与民族认同,一般的看法是,现代化将会改变民族意识,会使一个多民族国家走向一体化。卡尔.多伊奇以及其它主张一体化、全球化的理论家,多持这种论调。不过这种看法却已遭到越来越多人的诘难,他们认为现代化与民族认同之间的关系,并不象想象的那样简单,伴随人类的现代化进程,一方面制造出了不同国家和民族间生活方式上的一体化,但另一方面,却也可能更加激发和强固民族主义式的本土认同。

 

  出生于原苏联格鲁吉亚、后移居法国的"斯大林问题专家"埃莱娜.卡雷尔.唐科斯,在其70年代末所著的《分崩离析的帝国--苏联国内的民族反抗》中,就为人们勾划了这样一幅图景。在唐科斯看来,民族矛盾是苏联社会最为棘手而难以解决的难题,苏联国内的民族反抗和民族离心力,已经使70年代的苏联,徒具着一个统一国家的外壳,而其内在早已"分崩离析"、不具凝聚力。这种认识不能说是错误的,因为仅仅10年过后,倘大的一个苏联帝国就真的"分崩离析"了,而在其原有版图上,新建立起了十几个民族国家。

 

  前苏联国内为什么存在民族反抗,是不是因为前苏联最大的民族--俄罗斯族"虐待"了其它民族、从而激起了其它民族的对立心理?当然不能排除这方面因素的存在,但我们从唐科斯的叙述中看到,结论并不宜这样来下。苏联政府处理民族问题,曾经采取过两种方式,一种是暴力,一种是让步,试图以此达成民族融合,最终在苏联社会形成"苏联人"的身份认同。后一种方式--以让步促融合,曾主导了列宁时期、赫鲁晓夫时期和斯大林时期前半段的民族政策选择,其精神所在,很大部分就在于平等地在各民族实施现代化战略,让各民族在文化和经济等方面都能充分得到发展。应该说,苏联政府的这一民族平等与现代化政策,是真心实意的,并且,单纯就现代化而论,也确实取得了不少成就,比如,各民族的城市化水准都得到了很大提高,民族间的经济平等目标也基本实现,随教育的普及、各民族间的文化水平也逐渐拉平,等等,按道理来讲,这些都有利于消除民族差别、使不同民族走上一体化的。然而结果大出人们意料,苏联国内各民族的民族自觉性,反而却在加强,各民族对"苏联人"这一苏联政府所希望建立的集体认同,拒绝得更加坚决。

 

  现代化为什么没有削弱民族认同、反而加剧了分离式的民族认同?这的确让人不太好理解。我们习惯的观念,是主体民族对弱小民族的经济压迫会激发小民族的民族主义,而实行经济扶助则会消除民族隔阂。但苏联的经历告诉人们这其实乃是一种偏见。哈佛大学的政治学教授亨廷顿在他1996年出版的《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一书中,也发现了相似的事实,他指出:西方外世界国家的经济发展和教育进步,并没有像全球化的鼓噪者所想象的那样,使非西方世界向西方文化和西方价值观认同,反而促进了经济民族主义和文化本土化的自觉,固化了对西方世界的反感。乃至这位"文明冲突论"的喧嚷者非常悲观,他说他看不到人类文明相互融合的可能性,不同的文明在接触交流中,有可能进一步突出自身的独特性和迥异的文化身份和民族身份。

 

  不好理解归不好理解,但并非就无因可循。仔细想一想,恐怕这也与人们对民族主义的惯性认识有关,我们总认为现代化属于新的事物,而民族主义代表着旧的事物,新事物的发展必然会带来旧事物的消亡。其实思维的误区,也就在这里。民族主义和民族并不象我们所以为的那样,是属于过去的事物,疏理民族主义的发生、发展史就不难发现:民族主义和民族恰恰是现代化的产物,在它身上充分体现了现代性。两百年前民族主义思想在法英等国的横空出世,其基本动力,是来源于两种力量:一是工业化的迅速发展;另一是市民社会的勃兴。正是这两种力量的出现,才使西欧社会人们的认同模式发生了大改变,生于某一特定集体的人们,更加注重发掘集体中的共性作为集体认同和情感寄托的基础,这种努力导致了现代民族意识的产生。从发生学的层面来剖解民族主义,我们恰恰需要转变思维惯性:没有现代化的发展,恐怕也就没有民族主义的产生和民族认同的分裂。

 

  当然,这个问题也并不如我所说的这样单一,在现代化与民族认同之间,是不是也存在全球化论者所说的一体化力量,也需要作出认真研究,毕竟,这也是19世纪自由主义民族主义所喜欢着的一种观念。

 

 

《世纪中国》(http://www.cc.org.cn/) 上网日期 2001年06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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