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它的崛起到消失,经历了四个小时,全世界的人都从电视新闻上知道了这个故事。1998年5月4日,与往常一样,成千上万的股票专业户和业余爱好者在开市前的几个小时里,试图从成千上万条“新闻”中检索有利可图的消息。纽约股市和柜台交易(NASDAQ)股市有上万种股票,每天早上人们从各种渠道可以获得上万条“新闻”,于是一颗大脑必须在几小时内将这些不同的新闻与不同的股票组合上“万万”次,也就是上亿次,才算是获得了比较全面的判断,所谓“全局最优”,也叫做信息的“汇集”。没有人这样做过,没有人有能力这样做。只有“市场”可能提供这种大规模的信息汇集。但市场汇集信息的方式是惊人的,惟其“令人震惊”,信息才谈得上是被“汇集”了。这一天早上开市的时候,一只价格始终在12美元左右的小股票——它的英文名字是“
entremed”,我译做“思垂”——在第一个五分钟内跳到85美元,停留了五分钟,迅速下降到4O美元,交易数量从平常的几万股暴增到一千二百万股(而这家股份公司的股份总量只是五百万股左右),两个小时以后,股价又上升到60美元,然后再次跌到40美元,又升至55美元,又跌至45美元,…… 一个泡沫消失了,第三天开市的时候,这只股票的价格是30美元,而我估计的均衡价格是23美元后来均衡在18美元的水平上)。没人关心有多少人被套牢在80美元的水平上,损失70%,也许要几年以后才再上升到80美元的水平。对无数没有利害关系的人而言,这只是每天都发生在股市上的几十个类似的泡沫当中一个比较显眼的泡沫而已。
“恩垂”是一家研制抗癌药物的小公司,几个月前《财星》载文,说这家公司在白鼠身上同时使用两种药物来切断癌细胞的血液供给,并说这一方法能够完全根除癌细胞。换句话说,人类找到了根治而不是延缓癌症的途径。这消息到了5月4日已经不是新闻,而且英国和美国的若干研究机构各自都在与此类似的途径上取得了与此类似的抗癌效果,其中加大洛杉矾分校的研究机构已经开始在人身上进行类似的实验了。这消息对医科专业人士不是新闻,对从事这些研究的人的亲友们也不是新闻,对这些亲友的亲友们,也许也不算是新闻了……最后,某个下午,无数可能知道这一消息的下一轮人里面,刚好有《纽约时报》的一个编辑,而且他或她刚好坐在一家咖啡馆里……最后还需要一个偶然的场合,某个基金经理刚好在5月4日早上看到了这份《纽约时报》,并且他或她的知识结构足以引发“利好”的猜测,并且这家基金控制了足够多的闲钱,多到足以在股市上发出一个初始信号。这些就是5月4日“恩垂”事件所需要的全部偶然因素。这个过程其实与突然爆发的传染病是一个道理,信息经过了“潜伏期”的积累,达到某个阈值,进人“爆发期”。
有大约一个月的时间,我在授课(这占了我的一半时间)之余,试着利用互联网提供的免费实时股市走势图(参见《信息的故事》(之二))寻找那些有利可图的小股票。这类实时走势图的许多功能之一是每分钟自动更新,报给你当时股市里升值幅度最大的十只股票。在NASDAQ这些股票多是小股票,价格不超过
2美元。由于有时差,我在夏威夷起床以后,只好满足于观察纽约时间中午的股票。在一个月时间里,平均每天(也就是每一个纽约时间的下午半天)从各个股市里冒出来的“升值百分比最高”的泡泡,大约是四十个(换句话说,平均每个泡泡持续的时间约为一个小时)。这些小股票的泡沫大致有如下的模式:先是爆发,在一分钟走势图上看就是突然从2美元以下跳到4美元或7美元左右,这产生信号——价格上升100%或200%。这一信号通常会吸引来更多的投资者,所以在其后的一个小时里,价格波动最为剧烈,交易量也最为高涨。注意,所谓市场“汇集”信息的功能就是在这一个小时里实现的。交易量就是投票数量,大众投票的结果就是均衡价格。但是这里我们必须再想得深人一些,所谓“均衡价格”其实不过是多数参与者对当下市场价格的解释达到了均衡(贝叶斯预期均衡)。因为没有人真正知道企业经营的状况——大多数股票在2美元以下的企业都在亏损经营阶段上,没有人相信自己或其他人对这类企业未来十年赢利增长的任何形式的计算,同样,没有人知道这家企业是否会在第二天下午突然倒闭。我观察到的均衡价格通常是这样形成的:从第一分钟爆发所达到的最高价格计算出与爆发之前价格的差,再把这个差的百分之五十加到爆发之前的价格上,就是市场最可能达到的第一个均衡点(这也写在多数金融学技术分析教科书里)。我通常就是在这个价位上人市的。然后等待“反弹(Pull
hack)”,因为如果从最高价格下降50%确实是均衡水平的话,那么短时间内会出现反弹——这意味着有人不相信这个均衡点,企图上试更高的价格。比较难以判断的是反弹幅度,我通常采用“反弹
50%(也就是回到比最高价格低25%的价格水平)”的预期来计算我出市的价格。但这高度不确定,经常发生的情况是:价格不仅“反弹”到最高价格,而且超过“最高价格”继续上升,当天升值百分之三百甚至更多。这里没有规则可循,你必须依靠“感觉”,而我感觉很不好。有一次我在2美元入市,4美元就卖了,结果价格升到了16美元,再回到8
美元我又买了,现在则停在4美元。可见均衡还没有最后达到,如果50%规则决定的价格仍然超过了历史价格的若干倍,那么未来几天内股票价格常会继续回落,下一个均衡点会在最高价格减75%的水平上,甚至也有完全回到历史价格水平的情况(我手里至今压着这样一只股票)。我应当声明:从我90年代初开始接触股票到今天为止,我几乎没有赢过。多年以来我投资的回报率如果还不是负的,也绝不会超过5%。可见我不是一个在市场经济里生存得了的人。
我在这个世界上活得越长久,越觉得这个世界不可捉摸。难怪苏格拉底说出“我只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这样一句话来,因为他被判死刑的时候已经活了七十多年了。不过我周围确实有不少“英雄人物”,他们坚持认为均衡是可以被计算出来的。他们被叫做“经济学家”,而我不这么称呼我自己(我仅仅在最没有办法称呼自己时才这么称呼我自己)。例如最近刚得到诺贝尔经济学奖的一位金融学家,乐观地相信他可以把“金融学(finance)”变成他所谓的“金融工程学(finance engineering)”。我以前认为,那些取得了巨大成功的人总是倾向于相信人类理性的力量。前天读了弗里德曼1998年的新著《两个幸运的人》,才知道这个取得了最大成功的人毕竟把自己成功的一个重要部分归功于“机遇”。弗里德曼年近九旬了,这个把自由市场机制看得最透彻的人,懂得市场社会的复杂性和有效率性。如果没有每天新冒出来的那些泡泡,没有那些泡泡辉映出来的五彩斑斓的事件与人物,没有随着泡泡的破灭而幻去的英雄与传说,那么我们还会有“历史”吗?没有历史还会有“均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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