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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宇烈:佛教舆现代人的精神修养
转自中国学术城

原载于《一九九0佛光山国际佛教学术会议论文集》1992年2月。

      
随着现代高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人类对自然界的认识日益扩大和深入,从而获得了对人类生存客观环境越来越多的主动和自由;在一些发达国家里,社会物质生产也由此而得到极大的财富,人们的物质生活越来越富裕、舒适。然而,这只是事情的一方面。与此同时,由人类创造的现代高科技,也正在滋长出一种自己的力量,而给人类带来越来越多的困扰和烦恼。例如,众所周知的地球生态环境严重破坏和污染的问题,就是令人万分不安的烦恼之一。而尤其令人烦恼的是,人类自己创造的现代高科技的广泛开发和应用,不单是一种征服自然界的力量,同时也成了控制和支配人类自身的一种强大力量。它的精密、高速、自动,强制地把人们的生活变得紧张、机械和单调乏味,以至于使人类失去越来越多的个体自我本有的种种主动和自由。许多人的物质生活是不断地富裕和舒适了,然而在精神生活方面却十分贫乏和空虚,以至找不到人生真实价值之所在。

    
  
因此,现代人精神上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可归结到一点:即自我的失落。自我的失落有来自客观原因者,如上所说,现代高度机械化、自动化的生产方式,使人们沦为机器的奴隶等。此类由外力加身所造成的表层的自我失落感是比较容易调整和弥补的。但是,大量的自我失落却是来自主观的原因,如在当今物质文明高度发展的环境下,许多人沈溺于物欲的追求而不能自拔,甘愿使自己沦为物质的奴隶,这种由价值取向所造成的深层的自我失落感是很难找回的。

    
  
现代人精神上最严重的病症是自我的扩张。由于现代科技、现代经济和现代政治的发展,社会给个人提供了优于以往的自我发展的更多可能和广阔场所。这是社会进步的表现,个人应当充分利用这种环境和条件来为社会、为人类作更多的贡献,以完善自我的人格和实现自我的价值。事实上,在人类社会中,任何一个个体都是离不开群体的,自我只有在为他我的奉献中,与他我融为一体时,才会领现出自我的存在和价值,才能体会到人生的意义,获得充实的精神生活。但是,当今世界上信奉个人主义和利己主义者还大有人在,这些人把个人、自我看得比群体、他我更为重要,把人个、自我放在群体、他我之上。他们主张以个人为中心来进行自我设计,把自我扩张到一个不适当的地步,一味地追求自我欲求的最大满足,甚至认为,只有如此才是人生的真实价值,才是自我的完全获得。其实,这种以个人为中心的自我设计,在现实社会中是根本行不通的,而到头来,他却将由于在群体中找不到自我的恰当位置,而成为真正失落了自我的典型。

    
  
如上所述,造成现代人精神上的原因是众多而复杂的,有客观上的,也有主观上的,只有从多方面去着手医治才能凑效。然而,我们又必须看到,造成现代人精神上病痛的众多客观原因,归根结蒂又是由人类自己一手创造的,它是与人类对自我的某种片面认知和追求分不开的。因此,许多客观环境的治理,实际上也还是离不开对自我的某种片面认知和追求的纠正的。例如,就当今世界人类生存环境面临的严重危机来说,从现象上看是由于人类过度地向自然索取,进行破坏性、掠夺性地开发,以及大量有害的生产、生活废弃物的污染而造成的。因此,如果把对自然的破坏性、掠夺性开发,改变为计划性、保护性开发,加强对有害生产、生活废弃物的积极治理,是可能取得改善当前人类生存环境的一定效果的。但是,这样的治理显然远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因为,追根究蒂,造成当今世界人类生存环境危机的根本原因,是由于人们对自己欲望的无限度放纵和追求。所有不顾后果地疯狂攫取自然资源,并且肆意加以挥霍浪费,都是人们无限度放纵欲望追求的结果。所以,人类如果不能从限制自己的欲望追求入手,就不可能从根本上消除潜伏着的、未来的造成更为严重的危害人类生环境的根源,同时也是不可能真正解决当今世界人类生存环境危机的。从这一角度看,治心比之于单纯的治物,应当说具有更重要和更根本的意义。

    
  
在这方面,佛教对于医治现代人精神上的上述病症和痛苦是大有裨益的。

    
  
佛教认为,有三种“心”是导致人类精神痛苦的主要根源,即贪欲心、嗔怒心和愚痴心,亦即所谓的“三毒”。人类身、口、意等的一切恶行都是从此而产生的。按照佛教的说法,贪欲是对名声、财物等己所爱好的东西没有满足的一种精神作用;嗔怒是对不合己意的有情生起憎恨,从而使自己身心不得安宁的一种精神作用;愚痴是指愚昧无知、不明事理的一种精神作用。这些精神作用的扩张,使得人们逐欲不止,争夺不已,偏执不明,而永远不知解脱若难的真正道路在那里。佛教要人们“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就是要人们通过戒定慧的自我修养,去除贪欲心、嗔怒心和愚痴心,净化自己的心灵。而在具体实践上,则是要人们以布施去转化贪欲心,以慈悲去转化嗔怒心,以智慧去转化愚痴心。

    
  
佛教以清净本性为自我。世人之追境逐欲,求名为利,自寻无尽之烦恼,实为清净本性的迷失,这才是真正的自我失落。俗话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对于每个个人来讲,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试问,世上有那一个人不是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的去的?因此,暂不谈四大、五蕴皆空之佛法第一义谛,而即此世谛俗语中亦可显见,对于每一个个人来讲,佛教以清净本性为自我的真实不虚。大乘佛法主张当色即空,而经断灭空、离色空为戏论。因此,佛教并不否定人类创造的物质财富以及人类必需要的物质生活。它只是要人们不要迷执于物相,沈溺于物欲。人类创造的物质财富,归根结蒂是属于全社会的,对于个人来说则完全是身外之物,不仅不可执着贪求,更当随时施散,还之于社会大众,以改善社会大众之生活。大乘菩萨戒首戒“为欲贪求”,“自赞毁他”,再戒“性悭财”,见贫苦现前而“不起哀怜”和“不给施”(1)。而在大乘佛教实现佛道的六种德目中,亦以施波罗蜜为其始(其中又以财施为始)。这对于那些因追逐物欲而失却自我者,诚可谓是一付对症的有效方剂。

    
  
佛教以慈悲为怀,献身众生,不惟自度,更以度人为己任,乃至不弃一阐提人。佛陀深感众生之惑于爱欲,沈于苦海,因而起慈悲心(2),发愿誓欲“拔一切众生苦”,“与一切众生乐”(3),度尽无边之众生。乃谓,有一众生不得超度,誓不成佛(4)。相传,佛陀在降生时,周行七步,遍观四方,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称言:“天上天下,惟我为(或作“独”)尊。”不少人都很喜欢称引这句话,但又有多少人真正了解了这句话的真实含意呢?有的人甚至把这句话当作个人至上、自我中心来理解,这是与佛陀本意根本相连的。佛陀所谓之“我”,非一般人以个人身心欲求为中心的妄执之“我”,而是超越了生死利害的真实之“我”。所以,佛陀在说了“天上天下,惟我为尊”这句话之后,紧接着即说:“三界皆苦,吾当安之”(5),“此生利益一切人天”(6)。这也就是说,佛陀所讲的“惟我为尊”,是在利益一切人天的行为中,亦即在为群体的献身中,体现出来的自我之存在和价值。唯其如此,才能获得为世所尊、真实的“我”,获得充实、自信的人生。而以个人身心欲求为中心的妄执之“我”,则把自我封闭在自筑的牢笼中,整日价用尽心计谋略,落得个无穷得失烦恼,终陷于空虚、盲然的人生。因此,佛陀这种度人、利他的慈悲精神和崇高境界,诚堪现代人积极效法与弘扬。

    
  
俗话说:解铃尚需系铃人,心病还要心来医。由自我所造之病,当由自我除去之。然而,对于人来说,要真正认识自我,把握自我,则诚非易事。人作为万物之灵,对于客观物质世界的认识,大而至于外空星系的宇观,小而至于量子真空的微观,在今天都已达到了相当的深度,并且对于进一步地去认识它和把握它充满了信心。而与此相比,人对自我的认识,特别是对自我精神世界的认识,则还相当肤浅,愚暗不明。至于通过对自我的认识,来自觉地把握自我的精神世界,这对于多数人来说,更是难之又难了。

    
  
如上面提到的,人类自己创造的现代高科技的广泛开发和应用,同时也成了控制和支配人类自身的一种强大力量的问题,就是一个如何来认识在人与自然界关系中的人类自我的问题。这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人在经过了与自然界的长期艰苦斗争后,认识了自我的力量,并且一步步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和目的去改造自然界,使之为人类服务。所以在今天,人类有力量征服和统治自然界,已是不容置疑的一种人类自我认识了。可是,当我们自问一下,人类是以什么样的意愿和目的去改造自然界的,人类征服自然界的力量究竟有多大等等,那就不难发现,其中有着不少的盲目性。而这种盲目性,却导致了人们把自然界与人类自身割裂开来、对立起来,把人看成是自然界的主宰,把自然界看成是任人支配的一堆死物。结果是,人类对自然界的每一次胜利,都将受到自然界在不同时间、不程度上的报复。所以,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在一百多年前就告诫人们:“不要过于得意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他例举了大量的事实来说明:人类封于自然界的每一次胜利,它的第一步确实能达到预期的结果,可是第二步和第三步就可能有了完全不同的,意想不到的结果,而且常常正好又把第一个结果的意义给取消了。然后,他说:“我们必须时时记住:我们统治自然界,决不像征服者统治异民族一样,决不像站在自然界以外的人一样,一一相反地,我们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一起都是属于自然界,存在于自然界中。”更值得人们回味的是,他还进一步指出,随着自然科学的大踏步发展,人们将愈来愈“不仅感觉到而且还认识到自身和自然界的一致,而从希腊古典时代崩溃以后在欧洲所发生并在基督教义中最高度形成的那种把精神和物质、人类和自然、灵魂和肉体对立起来的荒谬的、反自然的观点,也就愈不可能存在了。”此外,他还说:“如果我们需要经过几千年的劳动才学会估计我们生产行动比较远的自然的影响,那么我们想学会预见这些行动的较远的社会的影响就更要困难得多了。”(7)时间过去了一百多年,人们在这方面的认识又比恩格斯前进了多少呢?又能自制到何等程度呢?摆在我们面前的事实是,随着现代高科技的大踏步发展,人类和自然、精神和物质、灵魂和肉体的隔离和对立不是缩小了,而是进一步加大了;人们须要考虑的已不仅是自己生产行动所产生的的较远的自然的和社会的影响了,而是近在眼前、刻不容缓的自然的和社会的影响了。这一切都是由人们对自我力量的片面认识和对自我意愿的盲目推行造成的。由此可见,在人与自然界的关系中,关键在于人类要对自我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和自觉的控制。

    
  
在现代,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中,相互之间的隔离和对立,常常更甚于人与自然界的关系。而且要协调好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往往也更为复杂和困难,不过在一般情况下,首先正确认识自我和自觉摆正自我同样是关键之所在。每个人生活中的苦乐是离不开他人和社会的,客观社会环境对造成个人生活的苦乐是有重要影响的。但同时也必需意识到,自我在造成个人生活的苦乐中并不是完全消极被动的。除了遇到某种个人完全无法与之抗衡的天灾人祸外,自我是有相当多的主动和责任的。然而,一般人在通常情况下遇到一些烦恼或痛苦时,大多是推诸客观环境,怨天尤人不已,而很少有人能反躬自省的。其结果则常常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不仅摆脱不了原来的烦恼或痛苦,甚至会带来更多新的烦恼或痛苦。其实,在许多情况下,烦恼是自寻的,痛苦是自造的。现代人的自我失落感,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无节制地放纵自我和盲目依赖物质手段造成的。因此,就个人来讲,由自我入手,通过认识自我的本来面目来摆正自我,充分发挥自我的主观能动作用,是解除烦恼或痛苦的根本方法和途径。

    
  
佛教教人“依自不依他”,“自性自度”,就是要人们认识自我,把握自我,用自我的力量来解脱自己的烦恼或痛苦。禅宗六祖慧能尝言:“不是慧能度善知识,众生各于自身自性自度”。又说:“自性不归,无所无处。”“若自心邪迷,妄念颠倒,外善知识即有教授,救不可得。”(8)这些强调人们自作主宰的教导,正是现人最需要的精神修养方法。不过,即要自作主宰,就要亲自感受一番,体味一番,借他人之口是无法填饱自己的腹的。南宋开善道谦禅师在其友人宗元告诉他,别的事我都能替你,唯有“著衣吃饭,拉屎放尿,驼个死尸路上行”,这五件事替你不得,你须自家支当(9)一番话的启发下而得悟的公案,是很值得人们咀嚼的。再则,既要自作主宰,就要不畏艰辛,经受磨练,真所谓“不是一番寒彻骨,争(怎)得梅花扑鼻香。”(10)没有这两条,“自性自度”的修养方法则将是一句空话。

    
  
所谓认识自我,并不是孤立的就自我对自我的认识,而是在自我与他我、个体与群体、人类与自然等相互关系中自我的认识。《金刚经》谓:“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阿耨多?三藐三菩提。”这句话是很值得人们深思的。只有以平等心去认识自我,认识众生,认识万法,才能泯灭分别心,破除执着见,克服自我与他我、个体与群体、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分离和树立,而融自我于他我、群体之中,得自我之大解脱。佛教精神是很符合现代人精神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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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菩萨戒本》(玄奘译)说:“若诸菩萨住戒律仪,有其四种他胜处法。何等为四?若诸菩萨,为欲贪求,利义恭敬,自赞毁他,是名第一他胜处法。若诸菩萨,现有资财,性悭财故,有苦有贫,无依无怙,正求财者,来现在前,不起哀怜,而修惠舍;正求法者,来现在前,性悭法故,虽现有法,而不给施,是名第二他胜处法。……菩萨于四他胜处法随犯一种,况犯一切,不复堪能于现法中增长摄受菩萨广大菩提资粮,不复堪能于现法中意乐清净,是名即为相似菩萨,非真菩萨。”

    
    (2)
《过去现在因果经》卷一中说:世尊“所以感伤群生耽惑爱欲,沈流苦海,起慈悲心,欲拔济之。”

    
    (3)
“拔苦”是“大悲”,“与乐”是“大慈”。《大智度论》说:“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大慈以喜乐因缘众生,大悲以离苦因缘与众生。”(卷二十七《释初品中大慈大悲》)

    
    (4)
相传地藏菩萨曾发愿:“若不先度罪苦,令是安乐,得至菩提,我终未愿成佛。”(《地藏菩萨本愿经》卷上)

    
    (5)
语见《修行本起经》卷上“堕地行七步,举手住而言:天上天下,惟我为尊。三界皆苦,吾当安之。”

    
    (6)
语见《过去现在因果经》卷一:“即便堕莲华上,无扶侍者,自行七步,举其右手而师子吼:我于一切天人之中,最尊最胜。无量生死于今尽矣,此生利益一切人天。”

    
    (7)
以上均引自恩格斯著《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见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自然辩证法(DIALETIK
 DER  NATUR)》一书的第145-146页。
    
    (8)
引自敦煌本《坛经》第21、23、31节,据菲利普·扬波斯基(PHILIP
 B  YAMPOLSKY)整理本。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6。
    
    (9)
“建宁府开善道谦禅师,本郡人。……后随妙喜(宗杲)庵居泉南,及喜领径山,师亦侍行。未几,令师往长沙通紫严居士张公书,师自谓:‘我参禅二十年,无人头处,更作此行,决定荒废。’竟欲无行。友人宗元者叱之曰“‘不可’。在路便参禅不得也去?吾与汝俱住。”师不得已而行。在路泣语元曰:‘我一生参禅,殊无得力处。今又途路奔波,如何得相应去!’元告之曰:‘你但将诸方参得底,悟得底,圆悟、妙喜为你说得底,都不要理会。途中可替底事,我尽替你。只有五件事替你不得,你须自家支当。’师曰:‘五件者何事?愿开其要。’元曰:‘著衣吃饭,拉屎放尿,驼个死尸路上行。’师于言下领旨,不觉手舞足蹈。(《五灯会元》卷二十)

    
    (10)
元中峰明本禅师云:“苟不奋废寝忘餐之志力,又不肯操三二十年冲寒昌暑不敢怠惰之勤劳,安有自然超越之理?徒见古人悟入之易,而不知其未悟之难。……(先师)乃有‘不是一番寒彻骨,争得梅花扑鼻香’之句。”(《天目中峰和尚广录》卷五《示海印居士》)